第13章 养鹤说_少姝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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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养鹤说

  “确实,对于参悟了这些大道的人,一切纷繁短暂的人世得失,还如何能滋扰拨乱他的心性呢?”

  这个超迈果断的反问,还有子猷说话间眼中闪出的奇彩,皆令少姝深铭肺腑,在以后独自面对困顿迷茫的时刻,让她不自觉挺直脊梁,将视线从脚上沾染的污泥浊淖上拔起,投入亘古不变星空中去的,正发端于兄长今日的教诲。

  翌日清晨,因一早议定了整日在庐中休歇,少婵惦记院中景色怡然,辗转躺不住了,怕吵醒酣睡的少妍少嫆,她只简单地盥洗停当,便步出了房门。

  天是通透的淡青色,望着流动飞卷的白云,使人可以忘却很多事,又或翻起某种思绪,尽在心头打滴溜似地转个不停。拖曳着纱裙在青翠间徘徊踱步,少婵面色恬淡,目光又落在一处花草上,半天没有挪动,仿佛琢磨着什么心事。

  拖曳着纱裙在青翠间徘徊踱步,少婵面色恬淡,目光落在一处半天也没挪动,仿佛琢磨着什么心事。

  “少婵,起得这么早啊。”思霓推开门,笑盈盈地同她招呼。

  “是,叔母早啊。”少婵腼腆笑答。

  “晨起草间湿气略重,还是过来坐这边,用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少婵依言过来了,但见小几上瓜果齐备,酒鼎沸于廊下,茶烟袅于厨中,鼻端环绕着阵阵清奇的异香,神志一振,倍觉爽利,陪思霓坐下来闲谈,瞥见厨房中忙碌的身影,是少姝和秀英,满口称赞不止:“这些天有劳少姝妹妹操持,我们几个大的坐享其成,惭愧得很,话说回来,她对这院子也是极谙熟。”

  “对,她隔三差五地上来,跟在自家也差不多了,还常去前院的诊室为家兄打下手。”思霓答。

  “陶复庐中,真是多年如一日的安闲舒泰,触目所及,岩秀涧肃,琪花玉木,怪道子猷哥哥说,它虽建成久远,但光阴到此仿佛是停驻的,然去到庐外尘俗,一切都在悄然流逝。”少婵叹道。

  “仿佛昨日一般,十来年前,小小的子猷上山来玩耍,不慎摔了个大跤,手臂脱臼了,由尹老陪着寻家兄诊治,尹老还说,他一路上来哭的跟花脸猫似的,少间医好了,疼痛消散无影,即刻转悲为喜。”

  “哈,还有这事?想是那会儿我更年幼,竟没留下丁点印象。”少婵乐不可支,咕咕笑起来。

  “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虽说是陈腔滥调,说到岁月流光殊为得当,如今你们兄长通身的儒雅,哪里想得到他儿时模样。”思霓道。

  (“白驹过隙”句:出自《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须臾,王文娟也牵着小羲的手,赶上来问安。

  “拿这‘捣蛋’小子没辙,天光才出来,他就闹着要下地了。”王文娟语气倦怠,依旧浮泛着两抹青黑的眼圈,叫苦不迭。

  “把小宝贝留给我们看着,你自去多眠一眠。”思霓关切道。

  “不用了叔母,我现下躺回去也睡不着了,就是这劳碌命,呵呵。”王文娟自我解嘲地坐下

  “雀,雀……”小羲的短短腿脚自有方向,执拗地急往白鹤那边凑去玩耍。

  “我的小祖宗,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雀儿呢,那是鹤,”王文娟有板有眼、锲而不舍地纠正着宝贝儿子,“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的仙鹤。”

  (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出自《诗经·小雅·鹤鸣》。)

  方额广颐的小羲脸上肉嘟嘟,小嘴彤红,开口学说前,每每煞有介事地撅嘴老高,“哦哦啊啊”地试了两三回,好容易碰对了音。

  王文娟着实喜出望外,立马疼惜地在儿子粉颊上大力亲吻了一记。

  思霓也稀罕得紧,声情并茂地称赞着小侄孙,但见她利落地击掌数下,有两只还在啄食的白鹤立即感应到了,机敏地冲这边点了点头,伴着数声高鸣,亮翅而起,一前一后地飞将而至。

  两鹤恰恰停在了小羲的正前方,优雅地曲项下来,似在学人鞠躬的礼节,并在小娃厚实的手掌上轻抵致意。

  小羲开心得直蹦,也学着三婆婆的样子,稚拙地击掌呼唤,那两鹤便乖觉地轮番挥动起翅膀来,引得小娃随着它们踊跃翩翩,人鹤俱乐,作势欲飞。

  “小羲可不敢真飞走喽,那妈妈会急哭的。”王文娟半真半假地求告儿子,也不知小娃儿能否会意。

  “嫂嫂踏实放心吧,小羲长大了肯定是大孝子。”少婵顿生感喟,“我若是这鹤啊,也不愿飞离生我养我的地方。”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王文娟当下心中一咯噔,想说什么,却露迟疑。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思霓微笑,“此地之鹤呢,又与别个不同,它们是真正将陶复庐当成自己的家了。想你们姑嫂都看出来了,思家先祖结草庐于山水之间,院门内外之风物,其实别无二致,花卉草木任其随意生发,错落高低经年不变,尤其鹤群,飞倦了回归旧巢歇宿,来去自如。”

  (众鸟欣有托:东晋陶潜诗句,因应景便“穿越”引用了。)

  须臾,王文娟声色不动地赞道:“思医师仁心,对待院中豢养之物也体贴至此,侄媳也知士族园中养鹤,害怕它们一去不返,多会在细弱时剪掉其羽根。”

  思婵颔首,自明了嫂嫂说的是母家的“芷圃”佳苑。

  “是啊,家兄曾说,鹤乃仙禽,俱凌霄之姿,铩其翮断其翅,只为充作耳目近玩,却不计较它们有多么懊丧,何其独断。一厢情愿地托词心存爱惜,不过是遮掩利己的私欲罢了。”思霓说的是鹤,似又不止是鹤,果然她接下来又说道,“人到世上一遭,各秉天命,如仙鹤诸类,理应排云而上,傲然九霄。为人父母者,若事事耳提面命,不让儿女离开身前半步,自谓护子周全,但或许断送了他们的前程亦未可知。”

  (翮:鸟类羽毛中那些大而硬的角质空心的羽轴,代指鸟翼。)

  “三叔母说得极是,”少婵鼻头轻皱,起了几分敏感的郁色,“但侄女想来,这也是因人而异。像我这等资质,原无仙鹤凌云之志,更不想离家,倒情愿一辈子守在父母身边,反倒是他们不解我心意。”

  “哦,听说少婵的婚期延到明年了是么?”思霓淡淡地问。

  少婵轻轻垂首,摆弄手中杯碟,算是默认了。

  “恋家本是人之常情,婚期一再延后,怕是你父母也舍不得呢。”思霓知情识趣地微笑。

  “去到那么远,人生地疏的,我怕。”少婵双颊微微泛红,略抬头,怔忡不宁的神色中夹杂着些许笃定,“三叔母也觉得我任性吧?”

  思霓轻摇着头,顾左右而言它:“文娟少婵,你们可曾留意过,山间的其他生灵是如何长成的?”

  王文娟和少婵面面相觑,惘然的脸色表示她们既所知无几,亦不明思霓何以有此一问,共请道:“还请叔母垂示。”

  “你们看啊,刚出生的小狐狸,在初走动之际就要学着捕食,稍待长成了,便要离窝摸索,假使不愿意,也会被硬起心肠的父母赶走,为何?只因如不这般‘调教’,它们日后恐怕难以存活,而那些被‘赶’出去的,终会活得自在壮健。自以为将儿女们牢牢地握在手心里了,万无一失,其实不然呐。”

  少婵似有所动,身不由己代入其中:“饿了寻食,遭险奔袭,应对天敌……没有天生就周旋自如的。”

  “归根结底,哪个身为父母的,也照拂不了儿女们一世,长情地留下钱财?亦无法庇佑其终身。如此看来,山间的生灵岂非活得通透明白?”思霓叹道。

  “计议良苦且长远,实非一味痴心的父母可比。”王文娟听得暗暗心惊,面上神情一转,张大了双眼,“有些事,除却本尊外,再没有旁人能做到的。”

  “每个人脚下都有他该走的路,父辈的历练和经验是他们辛苦得来的,再无法也无从为下一辈人代劳。”思霓这样说道。

  “我该走的路?”少婵下意识地字斟句酌,咀嚼出了这几字的份量,但习惯使然,仍未放下挣扎,“可是叔母,别人都做的,我也必得做么?”

  “走别人的路不足为奇,走自己的路才不易。男子立业,女子持家,代代竭力,酸辛各异,虽不足为外人道,但亦有至多的悦心欢愉,是唯有亲历过后方能得到的。不妨试想,老太太如不来到郭家,就不会有你们父辈这一众人才了,范嫂夫人如不来到你家,哪会有子猷和你两个俊贤兄妹呢,你们接续下去有所成就,便是父母最大的慰藉了。世事难以预料,但是好多事情来了,嫌麻烦,不乐意,就能躲得开么,既躲它不过,那便不要错过,倒不如——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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