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水磨香气_少姝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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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水磨香气

  贾敏求颔首:“《素问》有云‘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上使五色修明,音声能彰’——有此等益处,无怪乎山民们潜心香事,绵延至今。”

  “以思夫人之意,香花香草取自山水精华,这香方就好比药方了,小侄听郭先生提过,少姝姑娘有研习黄芪之术,那她也会制合香了?”贾飏插话问道。

  “是,”思霓款款侧头过来,怡然含笑答道,“小女确已制过一两回了,只不过她耐力稍逊,干活总手忙脚乱的,尚欠火候。”

  “如此说来,合香必有重重繁复工序,不是轻巧地看过几眼就能出师的。”贾敏求看出来了,在如许郑重、世代传承的技艺上,当有极为厚重的情怀寄托。

  “至于工序么,其实也无多大繁难。须先将香料选配好,自然香方最是要紧的,都研磨成了粉,用鸑鸑泉水煮成糊状,另有长在山崖上的成年柏树根磨粉,与沸水一并倒入缸中,用力搅拌,将香料悉数融混一体。”

  “果然,若没有水磨来帮忙收拾香材,这头一桩就极耗体力了。”冯粲发声议论过,忙欠身俯低,请思霓继续。

  思霓凝眸,汪着一团柔和的笑意看向门外欢闹的人群,徐徐道来:“在热气蒸腾中,将香料和成团状,至质地松软,且有韧性为止。和好以后,拍打切块,放置风干,约莫一个时辰后,待香团紧致绵软,再掰成小块后压实,山乡晚间潮凉,需静置整整一夜,如此,制成香后才能火头炽盛,不会轻易因风而灭。”

  “次日起来,视其情形,反复切断、揉和,再放入特制木器内,挤压成小块的香饼,满满地平铺在香板上,搬到院中翻动曝晒,日头赤赫赫,地上丝氲氲,湿气层层褪去了,香味紧锁其内,大功告成。存于地窖收藏好,用时随取即可。”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看似严苛,但一步也不能草率大意。”末了,尹横又语重心长补上,“诚心做事自有天知,偷工减料,耍滑取巧,那还不如不做。”

  “扬精华以炫燿兮,芳郁渥而纯美。香品即人品,惟有心明气清,才能使不同的香料精华留存,且气味和合。”王文娟十分入神地听到这里,由此及彼,若有所得。

  (“扬精华”句:出自汉朝刘向《九叹·惜贤》,赞美鲜花散发的醉人浓香,纯真美好。)

  刘氏深深为之折服,不禁啧啧叹道:“多么费心吃力的活计,也属实是值得的。怪道我每每试香,恍如置身于山灵秀水之间,原是大有来头的。”

  思霓赞同:“夫人说得极是,焚香袅袅,系情天然,咫尺间萦绕,却一步步地,领人踏进山水的前尘旧梦当中,若能再佐以琴、茶、诗、书、画,岂非更添意趣?”

  “不是老朽偏于贵人前夸口,按咱们思夫人之法所制的合香,纵使长年累月地存放,亦是分毫走不了味儿的。”尹横亲试过,笃信思霓的手艺,敢为其作保。

  “唔,”刘氏悠然神往,看着思霓,索性省却扭捏迂回的功夫,径直询问了,“思夫人甫进厅堂,便随进来一阵幽香的清风,翩连起浮,沁人心脾,与飏儿拿回来的诸香大有不同,未知是何名目?”

  “嗯,夫人说的可是这个,”思霓善解人意,从腰间丝绦解下一枚葡萄花鸟纹银香囊熏笼,轻碰机关后便应声而开。

  (熏笼:由两个半球形的镂空的金属片扣在一起,中央悬挂一个杯形的容器,在容器内可以焚烧香品,也可以放入若干香片或香饼,随身佩带,可拿在手里任意摆弄。)

  刘氏忙不迭接过来细细端详,惊呼出声:“天哪,好精粹的手工,里头的香盒跟陀螺一样,放入香片香饼什么的,任人怎样晃动,也倾洒不出来。”

  “夫人,这里头的君香是迷迭香。”思霓指一指。

  “小老儿往日只闻迷迭香种由西域传入我国,”尹横憬然有悟,“不晓得思夫人业已制成了日常佩戴的香品。”

  “最早,文帝种迷迭于中庭,嘉其扬条吐香,馥有令芳,邀来建安七子同赏。”贾敏求颇不生疏,娓娓道出此香昔日赫赫扬扬的好光景,“迷迭香在异国被赋怀思之意,用以告慰神灵及古人,在洛阳城中蔚为盛行,我方才犹疑,因思夫人所佩之香似更清淡隽永,一时未能分辨。”

  “过严冬,花始盛开;开即谢,入土结成珠,颗颗如火齐,佩之香浸入肌体,闻者迷恋不能去,故曰迷迭香。”贾飏至为倾心曹子建的为人才情,《迷迭香赋》印在胸中字字分明,“莫不是,此花得了源神泉水滋润,也就入乡随俗了?”

  (曹植,字子建,“过严冬”出自其诗作《迷迭香赋》序。)

  思霓乐得掩嘴一笑:“也许,只是民妇素喜淡雅清远的气息,在配伍时,倒也动了些心思。”

  刘氏眼下已顾不上搭腔,她翻来覆去转着那枚熏笼,爱不释手。

  “夫人不嫌弃,这小玩意就留在身边赏玩吧。”思霓道。

  “这如何使得?”贾敏求先开口推辞,瞪妻一眼,“无端端的,怎可受思夫人珍藏馈赠!”

  “县令万勿见外,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思霓坚持,“夫人若爱此味合香,待我再做了,着人送到府上去。”

  “既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刘氏笑吟吟作礼答谢。

  都说知子莫若母,反之亦然。贾飏瞥见母亲心满意足地笑纳了,差点没忍住扑哧出声。

  这时,有公人进来:“禀县令,山乡百姓共请县令及夫人公子共庆佳节。”

  尹横笑容可掬,先起身道:“县令好容易得空上山来,理当与民同乐,不能尽陪咱们坐着啊,公子怕是早想出去看看了!”

  “正是,我合计着也该去寻小羲了,半日没见着,不知有没有‘为难’阿真小兄弟?”王文娟已惦记上儿子了。

  拱手相请后,县令便与一众故交相携而出,即刻融入门外喧哗热烈的气氛中。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说到上巳节,古来约定俗成在三月上旬的巳日,具体日期并不确定,乃是黎庶民众举行“袚除畔浴”的重要节日,相传上古时节的仪轨概由女巫主持。

  “袚除”祭礼用以去邪祈福,“畔浴”即用香薰草药涂身并沐浴清洁。自魏以降,遂定于夏历三月三日,节日益加丰富生趣。想想也是,洁净整理过后,大家伙无不浑身舒泰,心情大好,继而少长咸集,宴饮踏青,孩童们则追逐水边,尽兴嬉戏。

  更有文人临水雅集,以诗酒唱酬,畅叙情谊。大家分坐于河渠两旁,设席障、茶点及各色香花香草,甚是风雅。宴饮伊始,令人在上流放置羽觞酒具——木质较为轻盈,其他材质的则需置于荷叶上,方能平稳在水面“行走”——随碧绿清波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之饮酒,再即兴吟诗作赋,全为图个平安喜乐。

  (羽觞:古时一种双耳酒杯,因其形状似鸟得名;还有一说称因觞身可插羽毛,遂被命名为“羽觞”。材质多样,有木质、玉质、陶质等。)

  虽已过午,水边还是有人流连忘返。

  这时,少姝与众兄弟姐妹方姗姗来迟。

  常听少姝说故事的几个孩子先看见了她,争抢叫着姐姐,上来缠住不放。

  “被你们逮住了,”少姝佯装叹气,指着阿方和“朝天辫”,“来吧,那俩小的,还不跳上来?”

  一转眼,两小只猢狲便尖笑大叫着,齐齐挂到少姝臂膀上去。

  少姝则龇牙咧嘴,吆喝起来,奋力圆地转起了圈儿,周遭围着的娃娃们笑得更恣意了。

  眼前一幕幕筋疲力竭的玩法,瞧得郭氏兄妹们愕然变色。

  子献大骇摇头:“这算怎么回事,大庭广众下,一点闺秀模样也没无。”

  少妍的神情感觉很是惨不忍睹,加上一句:“唉,簇新的一套纱裙算是‘交待’了,这身打扮,果不适合少姝妹妹。”

  扰攘笑闹引来了贾飏注目,他眼前一亮,急步向这边奔来,边跑边高声道:“郭先生,你们才到,叫飏好等啊!”

  大家自都认得来人是县令公子,且是新入馆的同窗,忙迎上前去寒暄问候。

  说话间,子猷既知县令夫妇都在此,便请贾飏速速引为拜见。

  少姝这才脱了身,暂别蹦跶乱跳的小友们,由着少婵略为整饬后,随在姐妹们身后共同前往。

  “唉,可否豁免我此行?最怵这一类的场面活儿了,皮笑肉不笑的,累得慌。”少嫆执拗地嘀咕着,还是小孩子脾气。

  “唏,既来之则安之,你全抛到脑后了吧?”子默敲打她。

  少姝也劝:“对人当然要欢笑,这是待人接物礼节,不然还是不出来的好,背着人,那还不是咱们的天地,大可任意妄为。”

  从没听过这样劝人的,少婵笑得弯腰,嘴巴张了几回,终究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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