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_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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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第7章碧梧初出(二)

  出行去往朔州州府所在地宁朔城前,卓衍和卓思衡特意换上最好的布袍。

  这两套袍子还是刚到杏山乡落脚时,朱通从当差的流放地托人带回,来人说是帝京那边有人打点送来点名给卓家的,朱通已让那人回去告知托人办事者卓家大赦到杏山乡的事情。从那往后,姨母托人带来的衣物便都直接送至家中,只是照旧没附有字条一类信笺,又仍在衣物内襟等处绣了只做记号的肥美小鸭。

  如此,卓衍觉得似乎姨母送这些东西也都在避人耳目,家里也不好大大方方回信感谢,怕反倒给人添了麻烦,只得拿些土产交由带物至此之人,让帮忙私下带句家里的情况或是感激问候,又多打点些铜板叮嘱其回话时需注意,务必不能让姨母难做。

  即便没有沟通,卓家收到的全家人衣服仍然随着时年变化逐渐尺码加大,款式也愈发多样,之前卓思衡收到的还是短衫较多,今年已开始送些适合他年纪大小穿的曲领窄袖布袍。只是未免衣物半路被克扣,带来的仍大多是半新旧衣,但从来都是极为干净又仔细熨烫过,样式利落质朴,看得出来是用过心的。唯一的怪处是偶尔给两个女孩寄来的头绫绑带就有点太花里胡哨了,慧衡和慈衡两姐妹自幼在苦寒之地与乡下长大,都不太在意穿着打扮,平日里朴素整洁便够用,也都不怎么用得上,卓衍只说这可能是最近帝京时兴的小女孩头饰,用不上也都收起来,毕竟是妻妹一番好意。

  此次出门科试换好衣服后,卓衍打量儿子,眼中都是掩饰不住的欣赏。

  思衡长相十分肖似母族。卓衍自己和两个兄弟一个赛一个的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而妻子的娘家三个姊妹兄弟皆生得眉目秀丽面庞轮廓柔和,各个气质温雅恬淡目含静泓。卓思衡从宋良玉处得了这种清贵雍容的容貌气度。他今年一十三岁,有了少年人的身形,即便只穿薄青色旧布袍,也仍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俱是儒雅温文的书卷气流露,更兼端方淳和与目光清澈。

  卓衍又思及他待人亦是真挚自然,既无寻常子弟那般年少轻挑,也不畏缩局促。诚然,自己儿子行事固然方圆合度内敛自持无不妥帖,却又有好强一面,读起书来专注万分时,浓墨一般的眼瞳里全然是自家人那种心无旁骛的冷静投入,对答问题神采自信笃定,眼眸中烨然有光,变了音后吐字亦是清越顿挫,抑扬有力,偶尔还有股舍我其谁的仪度气韵,这般品性样貌与帝京的世家子弟想必也是不遑多让。

  卓思衡并没注意父亲一路都在观察自己,他满脑子想得都是考试。

  慧衡、慈衡与悉衡三人送父子俩到乡路旁的牛车边,吴里正与几个乡里孩子的父母也在此处等送,二人一一谢过后才坐上牛车挥手话别,慈衡与几个小孩子不停喊着要卓思衡好好考,车转过溪桥,便看不见杏山乡和送行的人,那一阵阵清脆嘹亮的童声也被夏日欢畅的溪水漫过。

  卓思衡的心便又静了下来。

  他脑中略略总结了一下自己自开蒙以来的学习情况。

  虽然在流放期间没有真正的书读,但有进士出身殿试二甲第七名的亲爹言传身教,他的入门门槛其实比许多寒门学子要跨越得还容易些。在流徙地期间一共五年,他已经学完了四书五经,甚至《文选》和《千家诗》许多卓衍还能出口成文的内容也都细细学过。

  至杏山乡后,全家重获自由,卓衍也有了微薄的非现金收入,每月休学的两日里,卓衍会随前往州府宁朔城的乡亲一道同去,将一些学生家里给来的粮食、山货与土布换做银钱,买些日用品和文房四宝,偶尔还会带回一两本二手旧书,卓思衡也读上了这些其他经史子集,不止开阔了眼界,行文水平更是在这一年突飞猛进。

  而早在半年前,每旬卓衍都会对卓思衡进行模拟考试摸底,都是按照科试的内容出题。卓衍自己是以国子监监生身份考得解试,虽没参加过科试,但却曾任礼部下辖的祠部郎中,专管全国低等级地方考试,出过的卷子都是由他过目批示再上报后下发,最是熟悉个中出题道门。

  通过这么多次模拟考试,卓思衡也早就总结出科试的考察范围,即:《论语》十帖,对《中庸》、《礼记》墨义十条,《大学》、《孟子》、《尚书》大义五道、《孝经》诵文一道。

  其实就是《论语》完形填空十个空,《中庸》、《礼记》的名词解释十条,《大学》、《孟子》、《尚书》的问答题五道,《孝经》阅读理解一篇。

  最恐怖的诗词、书经议论文和时策申论都不在这个资格考试范围内。

  每次考试后,从父亲盯着自己卷子时那副欣慰满足感动又欣赏的表情来看,自己要取得这个资格是不难的。

  分析个人水平不是为了骄傲自满,而是给自己一个确凿稳定的心态参加考试。

  卓思衡沉思后又找到了从前考试时的状态。

  荒野小路委实难行,但经过夜里车马驿修整一晚后,第二日牛车没走出多远就上了官道,路便好走许多,不到晌午,远处的宁朔城已隐隐约约透出凝固苍冷的面目,犹如平原上探出头的巨人,瞭望道路上徐徐前行的旅人。

  宁朔城是整个朔州三郡的唯一城池,也是朔州州府所在。

  当年太祖武皇帝平定北方后于返雁山眺望山脚平原,与将士感慨朔州一定自此北地安宁,群臣高呼万岁,太祖命人于此平原上筑城为治所,赐名宁朔以示开疆武功。

  经过百年风霜,如今宁朔城高大的夯土城墙围拢荒僻州郡少有的人烟相集,岩砖垒砌的女墙和城堞之间站着持槊竖戟的军士,城门前有护城河和土堤环绕,堤上遍种白桦、鱼鳞杉与桤木,这些都是笔直高大的树木,几乎堪比城墙高。因是军事要冲垒城,宁朔城设了护军一队十人各列城门与桥道两侧,检查穿过城门的车马与行人。

  到城下关前,卓衍招呼卓思衡下车。

  就算是前世,卓思衡也只是个十九岁少年,虽然阅历与世故随着重新投胎经历丰富后再一次加强,但心性里始终有股朝气在,再加上从来都是好奇心极强的毛病,于是来此处后第一次见到繁华市镇,他便有些按捺不住的欢欣雀跃,跳下车时,目光还逗留在城垣与碧空之际,心旷神怡写满少年青春的面庞。

  少见儿子有这样神色,卓衍也颇为愉悦,在兴头上讲了些宁朔城的历史与典故,卓思衡都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了,二人也过了检查关卡入了城。

  卓思衡只觉处处都是宽阔道路和热闹店铺,繁华非凡,此时却听父亲低声道:“帝京恢弘繁华,盛此万倍。”

  老迈的声音里满是愁涩和感慨。

  卓思衡想安慰父亲,又想自己若是考得好了带全家回去帝京,父亲才真正能够欣慰释然,否则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处。想到这一节,他便又回忆起离开劳役营时于雪中见到的那个瘦弱少年高永清,不知他在青州学业如何?是否还记得两人临别时共携老父回京的约定?

  州府衙门的学事司每年这几日都因繁忙不得不另辟僚属专办科试手续,卓衍和卓思衡到时,朔州的学事司却门可罗雀,甚至无需排队。卓衍交上里正盖过印鉴的家状和保单,经核验后再由卓思衡自己签下保书,三张证纸再由打瞌睡的老学录盖好公印便完成了。

  “不用核对户籍的吗?”卓思衡之前以为会很复杂,谁知竟然手续如此简单。

  卓衍笑了笑道:“考过了才要送去核对,之后再给你发签票,作为参加解试的凭证,那时你的担保就不是地方的官吏,而是州府里有功名的举人……不过朔州恐怕没有,那便是本州命官一员保识,州府验明,再令学事司收试留档。科试这等小考试不必先查先验,太过繁琐了。”

  卓思衡点点头,心想这才像是正经考试的人员核对行政流程。

  “只是那时再考,就要去……”

  卓思衡边听边跟着卓衍走到学事司司院门口,忽见刚才还瞌睡连天半死不活的老学录仿佛医学奇迹猛地跳起,连跑带颠出了堂,先他们一步蹿出门去,打断了卓衍的话。

  身子骨挺好的啊……看来朔州虽然气候不怎么养生,但活少业务清闲,很适合老人家就职。

  “周通判,您怎么亲自来了……”老学录颤颤巍巍朝门外一顶刚停下还没出人的官轿行礼,话音落后,内里才走出个中年官员,身着大袖官袍,颇为爽朗随和笑道:“张学录办差辛苦,我带犬子来纳科试凭证,有劳有劳。”

  听对话,来人估计就是朔州通判了。

  “爹,通判大概是正六品,像这种品级的官宦子弟不是可以入州学无需科试么?怎么还来应科试?”卓思衡不解低声问道,谁知许久父亲都没回答自己,他收回目光去看卓衍,却见他已是愣在原地。

  此时,一个十岁左右穿着考究的小男孩从后一个轿子上下来,被唤作周通判的官员招呼他近前跟张学录行了礼,张学录连忙道:“周公子若想试一试伸手,便是差人知会一声递来家状保单即可,又岂敢劳大人亲自跑一趟……”

  卓思衡懂了,大概周通判是想让孩子练练手体验一下考场氛围,所以即便拿了资格,也还是来试试。也不知道合不合规矩。

  他欲再问父亲,却见其仍是望向门口,一动不动。

  周通判已走了进来,也看到卓衍与卓思衡。

  他猛然站住了。

  卓思衡见父亲与周通判对视,一个是面色漠然,一个是面色苍白,都是不大好看的神情,便知两人定然认识,却也不像曾经高世伯与父亲那般要好,说不定还有些纠葛在其中,如今相见便无重逢之喜,只剩气氛诡异了。

  而卓衍已回过神来,以读书人的见礼微微压肩颔首,卓思衡见此,便按照像高世伯行礼那样弯腰抬臂,低下头去。

  院内一时沉寂,许久,周通判带着儿子与随从自卓家父子面前走了过去。

  卓衍则带着卓思衡,头也不回离开。

  “爹,你们认识?”卓思衡觉得有必要知道并开解,否则卓衍若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再像去年冬天那样因心事郁结而病岂不糟糕?

  卓衍却只是拍拍他肩膀,平静道:“等考完就告诉你。走吧,去买支新笔。”

  卓家父子在城内脚店住了三日,这里通铺便宜,卓衍便想自己住这里给卓思衡订一间小房,卓思衡却不同意,他觉得这种考试没必要这样破费,卓衍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此处脚店的通铺多是往来脚夫货郎,略体面一点的行商都去住了二楼小间,因此夜晚呼噜声此起彼伏,味道也是格外丰富。卓思衡觉得这里再差也比流放地的条件好,竟也舒舒服服睡了三晚,科试当天还起了个大早,一副抖擞精神的模样,卓衍很是欣赏儿子的随遇而安,又怕他听了夸奖过于得意失了考试的稳重,便没有说出口。

  可他自己其实比儿子紧张多了。

  科试虽然不似解试省试那般艰难,只考半日,但他是仍坐卧不安,见自己如此神情,也忍不住暗自嘲笑:当年金殿作答自己都未如此焦躁,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上考场,不论孩子如何出色,做爹的又如何放心安心?

  卓思衡早晨被卓衍带至一个早餐铺子,这些日子他们为了省钱一直吃家里带来的干粮,今早父亲却为他点了粥佐小菜,还有一小盘淡黄色闻着清香的糕饼。

  “解试与省试前,学子们都有吃广寒糕的习俗,搏个好彩头,糕有高中和高升的意思,广寒便是折桂,意味讨喜,其实味道倒很一般了,不若带到考场里当做吃食的五香糕美味。”卓衍看着认真谛听的儿子,将糕饼往他面前推了推,“这里不兴那个,两种都没得卖,只有这种店家自己舂得黄米糕,你吃过也算讨个口彩。”

  卓思衡其实不信这个,他高考前也没像其他同学一样又买什么孔庙祈福笔又吃烧锦鲤,不也是拿了个全省第一,可见玄学不如自身实力硬。然而他见父亲只给他点了吃食,自己却面前空空,舐犊之情怎不让他动容?于是他便把粥推回去,自己拿过黄米糕道:“好,那我就吃这个讨彩头,爹你也吃些。”

  “爹吃过干粮了,不饿。”

  “那我吃了米糕再吃粥菜,太饱了答题未免昏昏欲睡,若是不吃就太浪费了,爹你就吃了吧。”

  卓思衡知道怎么说能让父亲动筷,果然,卓衍明白儿子孝顺的意思,便也不再拒绝,父子二人一道用起早饭。卓衍教育孩子们食不言寝不语,除了慈衡,其余人都能老实照做,一餐无话食毕,二人结了账便往州府衙门去。

  朔州这样偏远地方读书人少,考功名的读书人就更少了,科试当日,学事司只腾出一间堂屋便够用,大部分考试的是十五六往下的孩子,算上来送的家长或是仆从,门口都不超过二十人,卓思衡大概算了算,进去的也不过只有五六人罢了。

  卓衍将慧衡用细藤编织的提篮交给卓思衡,又把方才提醒过的话说了一遍:“先看仔细提笔谨慎,莫要斩卷,有暂时没想起的题来就先略过,我替你墨了些墨放在那个蜡封的小木盒里,先别自己磨墨答题,用那个先写,不够再磨……”

  卓思衡并不嫌烦,他只是静静笑着听着,卓衍每说一条,他便乖巧又认真地点头。直到卓衍也觉得自己啰嗦,才放他赶快进去。

  只是走至门口,将所有加盖过大印的条据交给门前司记一一验对并检查提篮与身上夹带时,卓思衡回过头去,却见父亲正站在告别时的原地看向他,曾几何时高大挺拔的身影已微有佝偻之态,他身上老褐色旧布袍洗旧磨白的地方扬起些微绒毛,在淡金色的晨曦中摇曳徜徉。

  卓思衡忽然一阵哽咽,无尽酸楚漫没身心。除去母亲过世,至此地来的所有苦难,仿佛都没这一刻让他更想落泪。

  卓思衡朝他道:“爹,别在日头下站着,去茶棚里歇歇,我考完就出来了。”

  卓衍用无比慈爱的笑容与深藏忧虑的目光回应他,摆手示意赶紧进去,卓思衡又回了两次头,才在司记催促下踏入科试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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