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应龙_少姝的山水
笔趣阁 > 少姝的山水 > 第4章 应龙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4章 应龙

  惝恍迷离间,思文轻轻摇头,“那也是一场大洪水,当时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日月暗淡,哀嚎遍野,顷刻间我已被洪流席卷而走,以至后来治水之时,每随禹大人走过一处,我都有种感觉,好像总在不经意地找寻着某种气息,似曾相识,恍若隔世,哪怕只有一丝半缕,也能教我顷刻间倍觉安宁。”

  小哀乖巧噤声,心头涌上苍茫的怜惜,如此说来,阿文哥和他思念的故乡之间,不知暌隔了多么漫长的岁月。

  思文嘴角噙了丝云淡风轻的笑意,他拿起腰间挂着的笙簧,缓缓吹奏起来。

  “这笙簧真好听呀,阿文哥!”看着思文手中梨子般大小的笙簧,小哀忍不住赞叹道,“没想到匏瓜肚子里有这样美妙的声音。”

  思文被小家伙逗乐了,“那是当然”

  他轻呼起来,着忙地翻看贴身裙袋,珍重地摸出样东西来:“差点忘了,阿文哥,你来看看我这个宝贝!”

  思文的视线凝聚在孩子瘦小的掌上,不由仔细辨认道:“这确是颗匏瓜的种子,你哪里得的?”

  “嘿嘿,昨日我看伯益大人的图册——从没见过那样精致的画——有一页画了株匏瓜,就央他给了我这种子,大人还仔细教了我种植之法哩,”小哀信心满满,“定要种出同那画一样惜人的匏瓜来!”

  (惜人:当地方言,意指美好漂亮,惹人怜惜。)

  “哦,你为什么非要种这个?”思文好奇,毕竟伯益那册上的异卉奇珍太多了。

  “喜欢呀!”小哀歪过脖子,小脸上绽开一朵率性至简的笑容。

  “嗯,匏瓜嘛,长得头小肚圆,跟你蛮像的,怪道你会喜欢。”

  小哀捂着嘴乐不停,思文点点头,自他手中取过那粒种子,单手握紧,眸光深敛,拳头叩在眉心间片刻,依旧将种子放回小哀摊开的手掌中。

  接着,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小哀感觉到有股奇异的热度在手心升腾而起,思文放回来的种子,竟通体燃烧起来,四射出耀眼夺目的亮光,其间,一束几乎透明的根茎从当中蜿蜒伸出,颜色渐深渐浓,形如碧绿小蛇,颤颤地攀延着,眼看绕到小哀的手指上来,那茎上起初紧紧蜷缩着少许嫩叶,也羞涩地舒展开来,娇俏如蝶,在月下清风中欢畅舞动,须臾,那脉络清晰可见的叶片之下,竟长出了几颗小小匏瓜,待果实大如指甲时,渐也开始五彩变换,叫人目不暇接。

  “天哪!”小哀双脚掂了几掂,又不敢大动,若在平时,或许早已欢喜得蹦老高了,他勉强按捺住自己,屏息凑近端详,那顶端的小匏瓜实在娇俏玲珑,小哀忘情,另一只手轻轻伸了上来,就在指尖快要触及果实的刹那,所有一切瞬息消失了,小小手掌上,归于暗寂。

  小哀错愕,急得再三眨眼确认,反复揉搓着复原回来的种子,怔怔自语:“怎么回事,匏瓜呢,藤蔓呢,哪里去了?

  思文轻笑,怡然抬手,对着小哀心口点了点:“莫急,它还在这里啊!”看着疑窦丛生的小脸,继而道,“种瓜,本源于你心中一动,它是由你唤醒的。”

  “心动?”小哀敏感,不停摩挲着手里的种子,“也就是说,果然是幻象?并不是真的吗?”

  思文注视着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我倒是觉得吧,真与幻之间没有多么明显的界限,你说它是真,可最终不也都消失了么;说它是幻,不也确实叫你亲眼看到过么?亦真亦幻,如同现世,无须介怀。拿你种瓜来说,”思文一顿,说的更慢了些,“这种子在你的呵护之下,感应到你的起心动念,会生根、开花、结果,引你体验一番身体力行时的种种滋味,进而有所觉悟,这才要紧。”

  “咦,种个瓜,会觉悟出什么呢?”

  “去觉悟真幻之下的本来面目啊,体味万物生灭变化的自然之道,然后明白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内心始终清明。人所能主宰的实在有限,若一味受困于光怪陆离的真幻象,那可就辜负了人本来的灵性了。嗯,你也说过,女娲母神赐予每个生命灵性,那正是引导我们在经心深觉中成就自身的光亮。”

  小哀眨巴着眼,好久没作声,懵懂之间,回想起方才消失的奇景,忆及一处细节,因问道,“阿文哥,我见那种子结出的匏瓜初始是白色,后来又变五色,这种瓜儿都是如此?”

  “白色,看似不着一色,其实平和完满,可容纳所有,”思文扭过头来,慧黠一笑:“你不觉得——白色会让人觉得充满期待么?

  “哦,平和,完满……”小哀嘟哝着,双眼一亮,“阿文哥,这葫芦最后是不是要回归白色?”

  思文听了,一味笑,那样子,仿佛是把答案留给小哀自己去找。

  “怎么一样的事,倒了阿文哥嘴里,就会变得很玄妙呢?”孩子低下头去,只听他颇为好笑地喟叹一声,“看来,这事儿我真得慢慢琢磨——哦,觉悟了,”他煞有介事地摸摸胸前心口,看着思文喃喃道:“若是阿文哥能留下陪我种就好了。”

  治水队伍和伴随他们而来的所有“不寻常”,都让这孩子倍感欣羡,此刻,对于思文这样“不寻常”的人,小哀早已生出一份特殊的信赖之情。

  “呵,”被孩子眼里的热切击中,思文双唇抿紧,神色由恍惚而坚定,“那,不如我留下来陪你种它吧!”

  “哈?真的吗?!”愣了半晌,小哀反应过来,他双眼圆睁,嗓门不由自主拔高许多,立马得寸进尺,“那也能教我驭龙之术吗?”

  思文不再言语,只以宽厚的手掌覆在孩子手上轻轻一握。

  寂静中,柔和的星辉月光笼罩四围,见证了一个隐密的转变,一个郑重的仪式。

  这日,在填山沸林的笙歌笑语中,思文背了肩袋,和行方陪着禹,走向通往最高山头的路上。

  每当功成一处,禹都要登临绝顶,俯瞰水退后林岳本真的面貌,这个多年来的小习惯,在他心头刻画下很多独特的风景。

  林间飘起了小雨,清风迎面拂来,三人纡徐慢行,尤其是禹,神态从容宽舒,兴致到来还要与思文相和着长啸一回。

  驻足片刻,思文忙将水袋递给大人,又拿了颗山果给行方,行方却黑着脸不睬他,反而向前疾走开了。

  今日行方有异平时,大人问一句才答腔,此外几乎不吭声,大约是因听了思文要留在此地的决定,心里十分气苦。

  瞥到思文尴尬满面,禹笑着在他肩头按了按。

  感受到自肩头而来的暖意,思文心头的重负仿佛轻了些许。

  终于登临山顶,这里山石青碧,草木倒很少,微雨初霁,从高处望下去,层峦叠嶂之间,有雾霭浮荡游走,禹拣了块平坦些的大石坐下,面对思文行方二人慨叹道:“真是好地方啊,思文,你不必内疚,我有言在先,这一路走来,你们愿意留在哪里都是可以的。”

  “别人我不理,他也要留下,我想不通!”行方瞪着好友,眼底红丝毕现,语气执拗不过。

  禹浓眸一转,笑对行方抚慰道,“你与思文相处的时间不短了,最应该明白他的想法,如此秉性真纯,又最向往无为自在,怎么会想不通呢?”

  “他有自己的想法”

  这翻话,饱含了大人对自己的器爱和理解,思文难以承受,嗵地一声单膝跪地,身子禁不住微微抖动着:“思文去了,会有更得力的人接替属下,为大人分忧!”他自贴身处取出河图,声音轻颤不已,“就让属下再为大人举次图吧。”

  禹一怔,抬起遒劲的手,像往常一样在图上轻轻划过,最后在“龙门”处一顿,若有所思道:“嗯,下面的工程还是不小,没有了思文,也许会不习惯吧”随即接过河图,慢卷着,“说也奇怪,想到你就要留在此地,怎么让我觉得自己身上的一处也留下了,这治水一程中,我不知道留了多少‘自己’在路上。”

  思文细细体味大人话语,泪盈于睫。

  “思文啊,一品真人说你心受牵绊,我倒觉得,人在挣破了千头万绪的束缚后,会是另一番境遇,更有常人不及的逍遥,”禹指着远处云霄处的一抹霓虹,“云散雨收,才会蜕变出那绮丽的景致。”

  思文双目赤红,垂首伏地,感觉头颅有千斤重量。

  行方的眼泪簌簌而下,呜咽着扶他起来:“阿文,我们走了,你也要好好的啊。”

  兄弟二人长久痛拥。

  终于,思文对禹深施了最后一礼:“属下在此别过,大人保重。”

  禹上前来,在将离去的伙伴肩上用力按了几按,思文感恩,退后几步,郑重地再看大人一眼,缓缓转身,行至不远的密林边,走出一个身形姣好的女子,二人向着禹的方向,遥遥拜别之后,便携手遁迹于林中了。

  祭典结束后多日,治水的队伍即将开拔。

  前山后山上,已有不少后生自愿加入了禹的队伍,誓言跟随他治水,当中有些人,甚至连小哀都看着面生。别离旧巣之际,邻近的年轻人们结伴而来,向郭老爷子辞行。

  看着众多年轻的后辈,老爷子心中虽然不舍,但还是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做人最要紧,是铭记身受过的恩德,如果没有禹大人,咱们今天仍旧困在山上,老汉我要是年轻,一定也去效力治水,孩子们,你们很好,做得对。”

  “哥哥,你用什么开山泄洪呢?”小哀拽着一个后生的手,撅嘴问到。

  “当然有不少法子啊,可以用铜钎凿,用石铲砸,对了,还能用木棍撬。”年轻人比划着,回答掷地有声。

  “你们走了,还会回狐歧山来吗?会忘记我们吗?”小哀咕哝着,大眼睛里泪光打转。

  一时间,众人语塞,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头。

  “放心!”老爷子开口了,像是对小哀,也像是对将要离开的年轻人们说道,“不会忘的,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他们,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只要看着心中的自己,就是看到来处的山水了。”

  接着,老人把刚刚折下的柳枝捧了出来,一枝枝分送,“拿着吧,咱这里随处可见的朝天柳,饥寒的时候救过命的,瞧它们通直上举的枝条年年新绿,我总是在想,要学这柳啊,纵横倒顺入土,皆能成活。”

  小伙子们通红了双眼,捧起旱柳的枝条,用力哽咽点头,其中一个对老爷子叮咛道:“听说有几位治水志士愿意留在此地,他们有本事在身,您老若有事,可以请他们帮忙照料的。”

  郭老爷子笑答:“好啊,你们瞧,这人跟水一样,总要去到该去的地方。”

  这倒提醒了小哀,他插话道:“对了爷爷,我曾听阿文哥说,他随禹大人走了这么些年,兜兜转转走了好些地方,说不定,哥哥们哪天就又能‘转’回来了。”

  孩子的话有几分逗趣,将感伤的气氛冲淡了些。

  有人问道:“小哀,你说的阿文,是不是禹大人的亲随思文?他也留下来了,还在咱后山上起了个山庐呢!”

  小哀蓦地跳起来:“这我怎么不知道,得去瞧瞧才行呀!”边说着,边朝山上的方向撒腿而去。

  眼看已近薄暮时分,小哀仍在奋力攀岩,平时闭着眼也能上去的山路今天怎的难走起来,磕磕绊绊,他只觉心里火急火燎,连胳膊上被山石划出了两道口子都顾不得看。

  忽然,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清晰的呼啸,小哀猛地抬起汗涔涔的小脸,这啸声,雄浑清亮,听真了,还有绵长低徊的埙乐似隐若现,伴随啸声顿挫其间,他揉揉眼睛,好像看到两支凤翥龙翔般的霓虹,缠绕向上,向上,飞向天际。

  孩子心头震颤不已,知道自己不用再急着赶路了,身心俱松,在茵茵如毯的草地上放展双腿歇了下来,仍旧努力引颈向空中眺望着,由衷地呵出一声:“真美呀!”,于是想到,这大概也类似于经心的“觉悟”吧,眼神仍旧恋恋地凝注在天边的霓虹上,不觉颊边落下串泪点,嗒一声掉到身旁的草叶间,很快不见。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ge1.com。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ge1.com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